白巖松
最近一周，相信全國各地都在查超載的車輛，與此同時，司機過高架橋或者開車從橋底下過，都會有些忐忑不安。這都是因為上周四發生在江蘇無錫312國道上的橋面側翻事故。這起事故造成3人死亡、2人受傷，根據事故調查組的初步分析，橋面側翻是由于運輸車輛超載所導致的。車輛的確超載，事故發生時，橋面上有兩輛裝有熱軋鋼卷的大貨車，大貨車核定載量只有約30噸。但兩個車上共裝載了300多噸的熱軋鋼卷，屬于嚴重超載。雖然高架橋的設計單位公告稱：橋的設計完全符合各項規范要求，但公眾的懷疑也依然存在，事故發生的高架橋屬于獨柱墩橋，就是只有一根橋墩支撐。7年前哈爾濱的一個大橋坍塌事故也是這種橋形。除了超載，橋梁安全是不是也該成為我們關注的目標？《新聞周刊》本周視點關注：橋，不能承受之重。
側翻的獨柱墩橋
恢復平靜的事故路段
本周，江蘇無錫312國道發生橋面側翻事故的路段已經恢復了平靜。現場被清理完畢后，施工人員在橋下路面重新鋪設了瀝青，安裝了交通信號燈，從上周六開始，地面道路交通已經恢復。但在發生事故的312國道上跨橋，前往上海方向的跨線橋在側翻后成為“斷頭路”，另外一側去往南京方向的橋面還需要檢測，因此橋上兩個方向的交通都尚未恢復。
事故發生后，浙江工業大學教授彭衛兵團隊的成員第一時間趕到了現場，他們在現場拍攝到的這種圓柱形熱軋鋼卷是一種基礎鋼材，個頭雖小，一個卻有28噸之重。
根據事故調查組向記者提供的獨家數據，兩輛超載大貨車核定載重都只有30噸左右，然而，第一輛車實際裝載7扎鋼卷，總重量約158噸，超載394%；第二輛車實際裝載有6扎鋼卷，總重量約160噸，超載455%。在彭衛兵教授看來，車輛超過自身核定載重，影響的也許僅僅是行駛安全，但更致命的是，兩輛車的實際載重都遠遠超過了橋梁設計時每輛車最高55噸的限載重量。
事故現場的獨柱墩橋
端部橋墩橫向有兩個支撐，但箱梁和橋墩沒有固接。
浙江工業大學建筑工程學院教授 彭衛兵：很多人看到圖片以為所有的沿著橋的縱向，全是這樣一個支座，事實上它不是這樣。在端部，它有兩個支座的，但是箱梁和橋墩它沒有固接起來，是擱在上面的，一般情況下也不會有問題，但是當這種非常大的超載來時，那就是會有問題。
事故橋梁為獨柱墩橋，端部橋墩橫向有兩個支撐，但在中部橋墩僅有一個支撐，這種橋型最怕遇上超載加偏載的路面狀況。據彭衛兵初步分析，超載車輛單側行駛，從而引起橋梁嚴重偏載，使橋梁支座出現了單邊脫空，最終導致了橋梁的側翻傾覆。這就好比一個很重的人坐一艘小船，假如坐在最外側，船就很容易向這一側傾覆。
浙江工業大學建筑工程學院教授 彭衛兵：它一定是在偏心力作用下才會傾覆，要不然是不可能傾覆的，只有超載偏載，才會讓它發生先轉動后滑動這樣一個趨勢，沒有超載沒有偏載，這個橋是不可能這樣壞的，只有超載偏載疊加起來才有可能，因為它上面結構沒壞，箱梁沒斷。
兩輛小汽車被壓在橋下
事故的準確成因有待于專家調查組最終技術分析報告的公布，但由于初步調查和專家的分析都指向運輸車輛超載，這也使得不少人發問：超載如此嚴重的貨車是如何上得路？當地相關部門在超載檢查上是否盡到責任？本周，以嚴查“超限超載”為主要內容的“百日整治”行動在江蘇全省展開，尤其加強對“百噸王”車輛的查處力度，而在事故現場附近的鋼材城，限高、限重裝置也在安裝之中。這一切，能讓高架橋不再承受超載之重嗎？
白巖松
官方通報，這次橋面側翻，原因是貨車嚴重超載，之后媒體采訪貨車司機發現：超載，像以前一樣很普遍，被交警抓到罰款不多，反倒是路政抓得嚴，罰得重，但路政一般只在高速路口，因此超載的司機往往不走高速而走國道，這就讓國道不堪重負。這次無錫發生事故的高架橋就是屬于312國道無錫段，周圍鋼材加工廠、批發市場密集，貨運極其繁忙。當地人大代表2018年就建議要改善這個路段的交通狀況，可惜還沒落實橋就翻了。是我們發展太快了嗎？
既要消滅超載，也要改進橋梁設計理念
生與死，有時候只有短短幾秒鐘。在江蘇無錫高架橋側翻的一瞬間，一名三輪車司機因為等紅燈，與死神擦肩而過。他叫劉建軍，今年30多歲，住在距離事故地點600米遠的東方鋼材城，日常工作是給不同的鋼材廠送貨。當晚，他的車子擋風玻璃全部破碎，棚子和減震也壞了，但他從現場離開后，依然開著破損的車，繞了三公里把貨送完。
右側即為大橋側翻時，逃過一劫的劉建軍。
劉建軍的三輪車，也被壓壞。
劉建軍日常送貨的區域，是無錫最大的不銹鋼流通基地東方鋼材城，周圍密集分布著各類鋼材市場和物流公司，每天，來自上海、蘇州、南京等地的貨車匯集于此。這次發生坍塌的橋梁，屬于312國道無錫段，連接著這些鋼材和物流市場。據當地居民反映，很多貨車從鋼材城出來后直接就會進入國道，超載的情況也不少見，而隨著城市的擴展，大量的貨運交通和城市交通在這里疊加，導致該路段已成為目前無錫市最擁堵的道路之一。
2018年，曾有當地人大代表建議改善該路段的交通狀況，并且2019年無錫市政府工作重點也提到，要啟動312國道快速化改造等重點道橋項目，但悲劇還是在改造前發生了。
卡車司機親屬
他們也知道超載危險，沒辦法，要養家糊口。
家里條件也不算好，不到萬不得已，誰去賺這份錢啊？
都睡在車上，吃泡面，吃餅干，吃面包，條件好一點的，自己買個盒飯。
不超載就虧錢，實際上已經是一個貨運行業公開的秘密，對于靠貨運吃飯的人來說，他們也不愿意承擔這些風險，但在整個行業規則面前，個人可選擇的空間又有多少？而超載對于橋梁來說，又是很大的威脅，有數據表明，2007年至2015年之間，國內共有105座橋梁垮塌，其中因卡車超載導致垮塌的橋梁占總數的26.7%。要徹底治理超載，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問題，在此之前，是否有一些有效措施，至少不讓類似事故再奪走人的生命？
湖南大學橋梁工程研究所所長 邵旭東：如果不治超的話，對橋梁的損害就很大，但是我們另外一個考慮就是說，還是要考慮對人生命安全的保護，萬一今后還超出這個怎么辦？這是一個理念問題了，可以采取一些構造措施來解決這個問題。對于我們橋梁設計者本身來說，我還是建議用延性設計，通過這個延性設計，一個最大的好處是，在橋破壞以前有明顯的征兆。像無錫這種垮橋，是沒有任何征兆的，如果有明顯征兆的話，出現了很嚴重的開裂，發現以后就會把這個橋封了，有時間來糾錯。橋壞了之后是可以重修的，但是人死了以后，是不能夠復生的。所以這個結構設計是一個基本原則，也就是說我們做延性設計，可能在極端情況下面，保護人的生命安全。
根據官方通報，事故初步原因為車輛超載，涉事車輛均屬于無錫成功運輸有限公司。目前，一名司機正在醫院治療，另一名已被警方控制，公司老板也已經被帶走，而該公司20公里外的鋼材市場，貨運依然繁忙。
白巖松
這次無錫的高架橋橋面側翻事故，讓“百噸王”和獨柱墩橋這兩個專業術語進入到了公眾的視線當中，“百噸王”，當然指的是車，是那些經過私自改動，把車輛承載能力提升到百噸以上的超級大貨車。當然這重量也就決定了它是道路和橋梁的殺手。而獨柱墩橋這種橋體是2000年前后興起，因為它的優點是節約空間，減少占地。可是，獨柱墩橋，遇到“百噸王”，風險就開始成倍增加了，沒出更多的事兒，都讓我們感覺有些慶幸。一方面制止“百噸王”的出現，但另一方面，如何讓我們的橋梁更安全？
獨柱墩橋，怎樣更安全？
一個如常繁忙的晚高峰，無錫市內高架橋在5秒鐘內的轟然側翻，讓三條無辜生命消逝，也讓獨柱墩橋的安全問題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。2012年，因為4輛超載貨車同時從右側經過，通車不到1年的哈爾濱陽明灘大橋引橋發生傾覆，事故造成3死5傷，而事后認定的事故原因為超載。同樣因為嚴重超載，同樣屬于獨柱墩橋型，無錫高架橋側翻事故發生后，事故原因的初步認定并沒有平息追問，在城市中十分常見的獨柱墩橋到底安全嗎？
常見的獨柱墩橋安全嗎？
同濟大學橋梁工程系教授 肖汝誠： 超載直接導致傾覆的問題肯定是成立的，從橋梁本身來說，我們從技術角度來說，這座橋梁是不是還有進一步改進，提高它的抗傾覆能力，我覺得這方面是有很多文章可以做的。
浙江工業大學建筑工程系教授 彭衛兵：獨柱墩這種結構性形式，它不是沒有辦法抗傾覆。只要你做到墩梁固接，甚至我們還有其他方案，那它是可以抗傾覆的。但是以前為什么會出現這么多問題？就是我們橋梁專家也好，或者說這個在規范編制上，沒有想到在這種大規模的超載作用下，會發生這種破壞形勢。
因其開闊的橋下空間和簡潔的造型，獨柱墩橋在城市里受到青睞，廣泛應用于城市高架、匝道、交叉路口等。但在近年發生的塌橋事故中，超載致塌的事故橋段橋體多為獨柱墩橋。不斷加碼到讓人瞠目結舌的超載，讓獨柱墩橋面臨的安全隱患不再被忽視。南京市交通運輸局就宣布將對市轄21座獨柱墩橋梁進行抗傾覆驗算及加固，并納入該市2020年的城建計劃。
南京市在今年初對市轄橋梁的排查摸底中發現，有21座獨柱墩橋抗傾覆安全系數較低，依據的正是 2018年公布的最新橋梁設計規范。南京計劃通過減小基礎負荷、增設鋼牛腿、增大橋墩截面等加固手段提高橋梁抗傾覆性能。
南京市交通運輸局總工程師 羅睿：原來老的規范，對這個橋梁的抗傾覆性，沒有強制性要求進行復核驗算，這一次新的規范，有對橋梁的抗傾覆進行復核驗算這么一個要求。
同濟大學橋梁工程系教授 肖汝誠：我們國家的規范在不斷變化，所以早年修建的橋梁，可能到了今天就不滿足現行規范，所以說要進行加固。我們現在剛剛垮塌的無錫這樣的橋型，它實際上有空間，通過很少的錢來提升它的功能。比如說我們在原來獨柱墩外面加兩個托，把它支撐起來，還有原來是獨柱墩的，我可以有空間放兩個支柱的，更換成兩個橫向的支柱把它撐開來。
由于早期獨柱墩橋梁多數未進行抗傾覆設計，專家建議，各地可借鑒南京經驗，依照2018年公布的新橋梁設計規范，盡快對相關橋梁進行排查和抗傾覆加固設計。作為長三角工業重鎮之一，水網密集，橋梁林立的南京通行貨車量巨大，為維護路橋安全，南京市交通運輸局還與交管部門聯合執法治理超載。
南京市交通運輸局總工程師 羅睿： 我們這次摸底總共有29座獨柱墩橋梁，是308聯，其中165聯用新規范要求看，它的安全系數相對低一些。
自動記錄載重量，同時攝像頭會將車牌號錄入系統，南京不停車查超載系統試點效果良好，年底前南京將在全市布控該系統，對全市所有普通國省干線、主要縣道和部分城市道路進行24小時監控，保護重點路段和重點橋梁。而無錫側翻高架橋所在的312國道，因東起上海，一路向西串起長三角工業重鎮，依然是“最繁忙的貨運通道”，針對橋梁的排查以及查超行動也在日夜進行。當發展的速度，超出了當年設計者的預想，當不斷增加的貨車重量，成了橋梁不可承受之重，我們依然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，事故并非不可避免。
白巖松
我們的確發展得夠快，常常是計劃沒有變化快，可是變化沒有電話快，電話里告訴你出事兒了，很多道路橋梁使用的方法和管理的方式就都要改進。橋，咱們先不說，如何制止超載的車輛上橋顯然有很多工作要做。另外，重型車輛靠外側行駛過橋，是獨柱墩橋的大殺手，而大貨車司機常年駕駛習慣正是靠右慢慢地走，那是否可以設立特殊的標志，提醒大車避免走外側車道。當然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細節，但正是無數個細節開始變得合理，安全才會成倍增長。其實，如果工作都做細了，事故是可以避免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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